也许是白天再次提到了梁惠芳,林良苏今夜觉得很烦闷,竟然睡不着。他起床喝了点开水,在这三更半夜里打开了攀桂巷的侧门,朝中山公园走去。
对于这个就在南恩理发店对面的公共休闲场所,他白天是没有时间来闲逛的,只有在心情不好的夜晚才会过来走走,待心情平静后,回去便能呼呼大睡了。
月光像清水一样洒在中山公园中,下象棋的,唱山歌的,讲故事的,比书法的,这些常规的群众性活动早已偃旗息鼓,看热闹的人们此刻也都已经在家里睡得正酣。此时的中山公园,除了地面上等待清洁的垃圾之外,便是树木和亭子在月光下的投影和叶子在寒风中抖动的沙沙声了。
林良苏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民族楼和民生亭都进去走走,郁闷的情绪便得到了释放,剩下最北的大亭子是民权阁,他当然要“到此一游”啦。作为一介平民,他并不怎么关心三民主义,只是他习惯了要走完这三个亭台楼阁。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从民权阁走过便直接回家,可今晚却在此停住了脚步--他发现亭子里的石条板凳上睡着一个人。当然,他能肯定那一定是个流浪汉。
他轻轻地走了过去,只见那人裹着一床旧棉被已经呼呼入睡。凭着月光的反射,他能看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立即心疼起这流浪汉来,他会不会被冻坏?出于善良的本性,林良苏回家拿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谁知这小伙子很警觉,立马弹了起来,用很标准的国语喝问:“你要干嘛?”
林良苏这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好在他曾经在北方闯荡过两年,国语虽然说得不标准,但也能应付,便解释道:“我是看你睡在这里冷,给你送被子的。”
小伙子已经看到了盖在那床脏被子上面的干净棉被,于是马上致谢:“多谢大哥相助,刚才我鲁莽了,请见谅。”
林良苏没有责怪他,善良的心仍然透出一丝怜悯:“你年纪轻轻的,声音都还未变过来,怎么就敢出来流浪呢?”
小伙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热炕谁愿意睡街头呢?”
“可这大冷天睡在石板上会得病的呀!”林良苏这是发自内心的善良。
这小伙子虽然稚气未消,却是个头脑灵活的人,马上回应道:“不睡石板上难道睡地上?”
“这倒也是。”林良苏忽然发觉自己太笨了,他不睡石条板凳难道睡地上?他这一想便动了恻隐之心:“小兄弟,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到我家大厅里睡一晚,虽然没有床,总比睡在亭子好。”
小伙子看着那床干净的棉被,已经判断出眼前这位大哥是个热心的好人,便试探道:“大哥,我和您非亲非故,即使您不介意我这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弄脏了您的家,您的家人也会不高兴的。”
林良苏觉得这孩子蛮有礼貌的,也就愈发想照顾他了:“小兄弟,对面的理发店就是我的家,家里只有我和弟弟,现在弟弟睡着了,你就在理发大厅里睡吧,天亮了再走。”
小伙子这下高兴了:“那就多谢大哥啦!”说罢便收拾了被子和包袱,跟着林良苏朝对面的南恩理发店走去。
“小兄弟,你就睡这里吧。”林良苏指着理发大厅供轮候顾客坐的长椅说道:“如果你不困的话就等我一下,我煮点东西给你吃,你一定饿了。”心地善良的人总是想得那么周全。
小伙子很是感动,这位大哥不仅肯收留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还亲自下厨煮东西给他吃,他感激地点点头:“大哥您真是个好人。”
林良苏也不跟他多说,因为他自己也困了,得抓紧时间煮食。
两年多的家庭主男生活已经令他变成了一个老到的厨师,便迅速生火,等水烧开了,把一筒面条往锅里倒,待煮软了便捞起来,拍了几瓣干蒜,切几条葱段,倒些豉油、盐和花生油,用筷子搅了几下,一碗香喷喷的豉油捞面便端到了小伙子的跟前。
小伙子想是饿极了,也不客气,一口吃下去便赞了起来:“大哥好手艺,这么简单的配料却能做得如此美味!”
林良苏听他赞自己的厨艺,心里多少有点自豪,想着帮人帮到底,便又想到让他洗澡:“小兄弟,我先给你烧点热水,一会你洗个澡再睡会舒服很多。”
一提到洗澡,小伙子就停住了口,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而眼前这个善良的好心人无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于是,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理发店,红着脸问道:“大哥,你这店里收杂工不?”
林良苏从来没想过招伙计,便摆摆手说:“我这里没什么杂活可做,小兄弟若想找工作,我日后帮你留意就是了。”
“不是的,大哥,如果您能收留我,我就有地方住了,我在您这里打工,不要工钱,只要有地方住,有餐饱饭吃就行。”也许他已经抓住了林良苏心地善良的七寸,声音里带着哀求,明显是想软化这位好心的大哥。
林良苏还真的就心软了,立即往他所说的方向想去:让他做点勤杂和煮饭也不错,省得自己要浪费个把小时来做饭,何况他又不要工钱,于是答应了:“那好吧,我得先试用你几天,不行的话可别怪大哥无情哟。”林良苏也就说说而已,真到那时,他就忍心把人家赶出家门?
那小伙子倒是信心满满的:“哪会呢?我敢保证大哥您会满意的。”
“要是满意就好,那我得知道你的身份才行,警察局那边要登记的。”
“看大哥您是好人,那我就告诉您吧,我其实是个女孩,名叫袁桂花,东北人。”
林良苏本来就觉得这小子怪怪的,以为他还未变声呢,却原来是个女的!
“啊,女孩更好,可以帮我们做饭。”他甚至有点高兴了。
“没问题。”袁桂花开心了:“大哥,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林良苏,我弟弟叫林良允。”
“啊,那我就叫您大东家了。”
“别那么客气,我比你大,就叫苏哥吧。”他还真没习惯别人叫他“东家”呢。阳江话里“东家”跟“冬瓜”同音,而“冬瓜”又被阳江人比喻为软软弱无力。可想而知,“大冬瓜”是有多难听啊!
“好咧,苏哥,我这就去洗澡。”她现在就自己烧水去,以证明自己是做杂工的那块料。
当林良苏知道她是个女人之后,内心莫名地兴奋。不过,现在必须要解决她的衣着问题,总不能让她穿着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在这屋子里做工吧?还有,既然是店里的伙计,那就得安排她的住处。若他是个小伙子还好办,让他跟弟弟住一个房就解决问题了,可偏偏她是个女孩,总不能让她每天都睡大厅吧?
原本兄弟二人的世界,现在多了个伙计,而且还是个女的,林良苏忽然多了一份操心。
袁桂花很早就醒来了,虽然这是她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但她已经习惯了早起,大街上、屋檐下,哪有由她睡到天亮还没人打扰的好事?今天能睡到天亮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林家兄弟却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了晚睡晚起,这不是说他们懒,而是理发这个行业无需早起。没人大清早起来就剃头的,老人家都说了,早上不要洗头,更不要剃头,说是不吉利。所以,理发店都是在巳时或午时才开门做生意的,理发师也就可以睡到八、九点才起床。
林良苏今天起了个大早。尽管昨晚折腾到半夜三更,但家里来了个外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心里总会记挂着,自然睡不安稳了。当然,他没袁桂花起早,当他下到理发大厅时,袁桂花已经开始在那烧水扫地了。
“苏哥起来啦?”
“桂花这么早啊!”
“不早了。啊,苏哥,水缸里没水了,要去哪挑水呢?”袁桂花已经进入杂工的角色了。
林良苏却说:“先别挑水了,得找套衣服给你换上。”
袁桂花虽然已经换上了包袱里的另一套衣服,但这套衣服更旧、更难看,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为自己的这身衣服说说缘由:“这一路上怕被坏人欺负,我便捡了这两身很难看的衣服,理了个短发,把自己打扮成男孩。”
林良苏当然明白她女扮男装的原因,一个女孩在外面流浪,不这样做又怎能顺利地从东北流浪到阳江呢?可她现在是南恩理发店的伙计了,怎么可以还穿这身脏兮兮的破衣服呢?其实,他起这么早也是为了解决她的衣着问题:“桂花,你跟我上来。”
理发店只有两层,一楼前面是理发大厅,后院便是厨房和天井。二楼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和一个小厅。
梁承彦在妻子去世后便收留了从乡下出来谋生的林良苏、林良允兄弟俩,让他们和自己住在那间大房里,小房是不能动的,那是女儿梁惠芳的闺房。
后来,梁承彦把林良苏招为上门女婿,女儿的闺房便成了洞房。街渡事件之后,梁承彦悲伤过度,不久就过世了。现在是弟弟一个人住着大房,哥哥一个人住着小房。
林良苏带袁桂花来到小房:“桂花,这是我的睡房,我太太两年前就失踪了,衣柜里有很多她的衣服,你看着喜欢就拿去穿吧。”他把衣柜门打开便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带上。
才过了一会便见袁桂花打开门出来,却仍然穿着原来的衣服。
林良苏有点不高兴了:“怎么还穿这身衣服?”
袁桂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苏哥,我比嫂子高大,嫂子的衣服我穿不下啊。”林良苏这才留意到,眼前这个东北妹子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哪一点都比梁惠芳强,梁惠芳的衣服又怎么适合她穿呢?
林良允早就听到动静醒来了,他笑道:“哥,你带个新嫂子回来啊?”他可不像哥哥那样光看袁桂花的外表,而是听声音就肯定她是个女孩。
林良苏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说不清了--她刚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可说不清也要说,便赶忙解释了一番:“她昨晚睡在中山公园里,我以为她是个男孩就请她回来理发厅睡,谁知……”
“哥,我看你还是别说了,越描越黑,现在裁缝铺已经开门了。”
林良苏这才醒悟:“对呀,给她做一身衣服不就行了?”
袁桂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听到林良苏用国语对她说:“走吧!”
袁桂花初时见这兄弟俩在拌嘴,心想是不是苏哥的弟弟不喜欢她留在这里?现在听到苏哥要带她走,便以为林良苏不要她了,一脸委屈的样子站在那里舍不得挪步。
林良苏知道自己没说清楚,便又说了一句:“桂花,走啊,给你裁衣服去!”
袁桂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问道:“真的?”
“还有假的吗?你这身破衣服可不能见众啊!我太太的衣服你又穿不下,那就只好去裁了。”
杨家裁缝铺的生意渐渐回暖,除了男人们因避忌别人说闲话而少光顾之外,女人们还是喜欢杨家的旗袍手艺的,今天是腊月初十了,做新衣的人便多了起来,杨嫂也就早早打开了铺门。
“杨嫂早啊。”
“苏哥这么早过来,是准备做过年的新衣?”
“我不缺衣服。”林良苏指了指袁桂花说:“是帮她做的。”
杨嫂看着这个邋里邋遢、不男不女的陌生人,满脸疑惑地问道:“苏哥是要裁男装还是女装呢?”
林良苏这才意识到袁桂花仍然是一副女扮男装的样子,只是洗过澡后再也没刻意朝男孩特征上打扮,这才显得不男不女的样子。于是赶紧向杨嫂说明:“她是个大姐。”
杨嫂接着问:“苏哥是要给她裁便服还是旗袍?”
林良苏想了想,说道:“一身旗袍,两套便服吧。”
“好咧,大姐,过来量度。”
袁桂花一脸茫然地站着。林良苏赶紧说:“她是北妹,听不懂阳江话。”然后用国语对袁桂花说:“师傅让你过去量身呢。”
袁桂花这才明白过来,满心高兴地走到杨嫂跟前。
杨嫂量完之后对林良苏说:“苏哥,两套便服后天可以来取了,旗袍要一个星期才能做好。”
林良苏把定金掏了出来:“便服能不能快点?她是理发店的伙计,这身衣服可不能见众啊。”
杨嫂这才明白过来:“既然是你店里的伙计,那我信你苏哥,借一套我的衣服给她吧,我看她的身材跟我差不多。”
林良苏非常感激:“杨嫂你真是个好人,要不你把旧衣服卖给我算了。”
杨嫂顿了一下,说道:“苏哥,你就这样送套旧衣服给大姐吗?”
林良苏赶紧澄清:“杨嫂别误会,她是伙计而已。”
杨嫂笑了:“是是,她是伙计,一个令掌柜花费巨资请来的伙计。”
林良苏更急了:“她不要工钱的,我这是提前支付工钱而已。”真是越描越黑。
杨嫂更是拿他寻开心:“是呀,有一种人肯定是不要工钱的。”
杨嫂在坏笑,苏哥在急,袁桂花似乎看出了一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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