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首页 » 常识 » 预防 » 终其一生,她找不到一人可长久共一桌家常茶
TUhjnbcbe - 2021/8/17 21:50:00

《长恨歌》里王琦瑶第一次请严家师母和毛毛娘舅吃饭:


  

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


  

作者紧接着评价王琦瑶的准备: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


  

这便是家常菜,经济实惠,即使是请客招待,也是老实本分又温馨熨帖的,这是细水长流过日子的菜。小时候家里自己熬油,剩下的油渣捞起,切下豆腐,搁大量的辣椒,砂锅架炉上慢慢炖,油味和着辣味,在持久的炖煮中厚重起来,这又是一道滋味鲜辣的佳肴。一家人坐下来,热气腾腾地隔桌看不见人,只听见被呛出的咳嗽和嘶嘶的吸气声。


  

我对米的要求仿佛不高,吃哪儿的都无所谓,当然要被宿舍里东北的同学说成是因为“一直没见识过好米”。据说他们东北的米非常好吃,具体怎么个美味法我也无法意会,只是刚进大学,每次去食堂吃饭,都听她抱怨北京的米什么味儿,后来渐渐不说了,假期回来一起吃饭,捣一口,“哎呀,”她又说,“我在家就不该吃我们那儿的米,吃惯了东北的米,这米根本没法儿吃。”

《第九个寡妇》里写饥荒的时候,人想着法儿变吃食,主人公王葡萄烹饪桐花,熟烂的花居然有鸡丝味。虽然花是美的,有鸡丝味也未尝不是好事,可是靠得如此之近,不知怎得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就比如秋日向晚,图书馆外雨声淅沥,你泡了杯茶自习,结果对面坐下一位,摔下一塑料袋的煎饼便据案大嚼,油味儿一阵阵涌过来一样难受。这样捉襟见肘地弄吃的,也不算是家常。家常一词,也是有百姓家的膏腴,不需多,也没有浪费的余地。一顿吃不完,剩下的搁碗里,覆上另一只碗,纱橱里储着,第二天隔水蒸了,仍是可口的。


  

家常茶饭,总是有人操持着,大多是一家的主妇,无论怎样简单,有干有稀地端上桌,便可见主妇的灵巧与心思,以至对家的维持操心。


  

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象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而向来以直觉引路的葡萄由此窥见了这对夫妻的前程:

她突然来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会好好跟你过的。”


  

果然一语中的。


  

有人说厨房属阴性,想必是觉得锅碗菜蔬总得归女人操持着。潘向黎有篇小说《白水青菜》,有关外遇,老生常谈,然而重点放在一道汤上。

她端来一只小瓦罐。这才是他盼望的重点。马上打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有绿有白有红,悦目得很。他就自己从瓦罐里舀了小半碗汤。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除了这些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但是,味道真好。说素净,又很醇厚;说厚,又完全清淡;说淡,又透着清甜,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儿味精、鸡精的修饰,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么一口,整个胃都舒服了,微烫之后,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绽放,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复苏了,青菜残存的筋脉对牙齿一点儿温柔的、让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细嫩滑爽对口腔的爱抚,以及汤顺着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帖到胃里的舒坦。


  

后来小情人拜访家中主妇,讨教白水青菜汤的做法。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要准备很多东西。要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水一次添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儿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年轻的情人大为惊讶,感慨离开。男主人回到妻子身边。以为就此平安无事,然而贤良温和的妻子却给出了极妙的结尾:


  

他从瓦罐里把汤舀了小半碗。还是有绿有白有红,还是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么一口,他脸色就变了。像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一下子揪出来,又惊又气,又希望一下子挣醒,发现是梦,好瘫回到温暖的被子里。


  

“这是什么汤?”他不敢吐出来,挣扎着把嘴里的一口汤咽下去,急急地问。


  

“白水青菜汤啊。”


  

“怎么这么难喝,以前的汤不是这样的!”他委屈地抗议。


  

她尝了一口,然后说:“白水青菜,你要它什么味道﹖”


  

一道汤而已,看似简单,却是挖空心思,耗费得主妇多少光阴,也当了最后最刻骨的谴责。瞧瞧,家庭不睦,好汤都没得喝。所以天下男士,千万别得罪了掌管饭食的,除非真准备天天如噎在喉,或者去接受饭馆里味精色素泛滥的煎炸制品。往往吃一个人做的饭菜,或者只是常与人一同吃某样东西,时间久了,一闻到这味儿,就想起人来。更或者闻到一个味道,便莫名记起久远的一件事来。高三回家,坐三轮车,拉着帘子,摇晃着露出的缝隙里可以看见轮子滚动。突然闻到一阵桂花香气,忍不住探头去看,原来是一包三块的桂花糕,粉雕玉琢的堆在车上,便想起来小时外公家里有两株桂花树,秋天时香气直绕到桥头,采下来洗净晾干,储玻璃瓶里,加糖,桂花是褐色,糖粒亮晶晶地缀着,冬天时包汤圆,气味甜蜜。我不爱吃甜的,往往只吃半个就丢下,现在闻到这香气,却突然记起来,莫名心酸。外公早已去世,桂花树拆迁时也被砍倒,真是物是人非了。


  

嗅觉实在是最原始的感觉之一,隐秘而牢不可破,深埋在意识里静等,某一天哪一丝气息将整件事、整个人的所有记忆拉扯出来,哗啦啦地倒成一堆没法儿招架。


  

等主持餐桌的端上饭菜,便是一家人的团聚。去旅游时,导游提醒大家看桌子,原来由两块拼成,男主人离家时,撤去一半,女眷共半桌饮食,直到一家之主回来方圆桌吃饭。能共一桌吃饭的,尤其是日常里的饭菜,往往不自觉有亲密的意味。还是《长恨歌》,与王琦瑶关系暧昧的康明逊常常故意地突然撞到王琦瑶家:


  

那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堆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


  

康明逊最终没有加入王琦瑶细水长流的生活,然而这家常的一幕恐怕是难以让人忘怀了。再说一次吃饭,程先生是王琦瑶的“故人”,算是最初发觉王琦瑶的美并将这美展现给世人的“伯乐”,这“伯乐”为王琦瑶孑然一身,后来含冤自杀,当然这是后话,我要说的是他们的一次吃饭,当然不是王琦瑶的鼎盛时期,两人在咖啡馆点一杯咖啡,一客点心,不是的,这种纯粹是消磨时光的罗曼蒂克,我要说的这时大家都是有些落魄,王琦瑶怀了康明逊的孩子,无所依傍,在旧货行遇见多年未见的程先生,两人便去程先生家吃饭,由他掌勺: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


  

巧得很,菜饭与蛋羹也是家里常搭配着做的,而且多是顺便时做这两样,菜和米搁电饭锅里,大碗里是打好调味的鸡蛋,放米菜上面,摁下电饭煲开关,人可以走开做自己的事,到点了掀开锅,蛋羹也蒸好了,米熟后“暄”起来,团团地把鸡蛋羹的碗陷下去一半,软茸成了一处,蛋羹的鲜与菜的清、饭的绵,香气起了绒,是升腾起的白色烟雾。然而回到《长恨歌》,这两人的关系终究也只是搭伙儿吃饭。王琦瑶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这样的人,能与她长久地共一桌家常茶饭。

刘子宁图

《长恨歌》剧照

本期编辑

侯俊谋

版权声明:本文系文艺连萌成员花边阅读针线工原创。欢迎转至朋友圈,其它转载请事先联系,否则将追究责任。

投稿邮箱:huabianyuedu

qq.
1
查看完整版本: 终其一生,她找不到一人可长久共一桌家常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