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半佛仙人的第篇原创
1
去年五月十七日,一名六十九岁的老者走上擂台。
步伐稳健,一身月牙白的中山装,脸上带着强者独有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要给对面五十岁的年轻人上一课。
这课叫太极。
如果要加形容词,那是混元形意太极。
传闻十年太极不出门,一年形意打死人,不是说太极不能练,而是十年仅够初窥门径,等再花时间学会了卸力的本事,那时候外家功夫就不能奈何自己了。
得让功夫酱香一会儿。
老者不但练太极,还练到古稀之年,还是太极掌门人,一身接化发的本事护体,闪电五连鞭的本事袭人,光练气就将手上练出了一个肉球。这样一位高手,面对小他二十岁,跟他儿子差不多年龄的对手,想必这场比赛应该跟打儿子一般简单。
老者上台,拱手,站桩,中招,躺直,讹钱,一套耍下来,只需要三十秒。
观众们兴趣索然,没有看到白鹤亮翅野马分鬃等绝招,也没有什么大师内功护体,更别提大师飞起三丈高来一招制敌,只有一个老骗子中了拳,在地上躺的僵直,昏迷不醒。
功夫片中打星们的武学依旧留在电视机中,没有出现。
什么盖世神功,什么掌门大侠,也终究难逃拳怕少壮四个大字。
这是后武林时代,又一场寻常的祛魅表演。
2
武术对打是一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要的就是一跃三丈,要的就是开碑碎石,要的就是招招致命,这些玩意儿可太带劲了。
我们对这种场面的充满渴望,以至于形成了执念,盼望着有一朝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这种违反物理的功夫存在吗?
存在,只存在于电影里。
这是电影帮我们养成的刻板印象。
现实世界的事儿,牛顿老爷子管着;
电影世界的事儿,导演老爷管着,武术指导管着,但终究是组成票房的影迷老爷管着。
现在对武侠的所有刻板印象,实则是百年积累出的结果。
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电影作为一种西方工业国家先进科学技术打造出的新型艺术形式,带了进来,在上海、香港两处通商口岸落地的那一刻起,那时就诞生了武侠片,武打片。
人这种动物很奇怪,恐惧暴力冲突,却又迷恋暴力带来的肾上腺素,所以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这些肾上腺素带来的快感,以至于动用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得到了一个结论:
这世间的暴力从没有暴力的个体,只有由冲突性紧张和恐惧共同塑造的暴力的情境。如果将暴力控制在受保护的领地内,暴力就变成了有组织的表演型暴力,带来叙事性打斗,那人们就会尽情享受暴力带来的狂欢和愉悦。
那想要得到肾上腺素,就要还原这个暴力的情景,为此,人们想尽办法。
以往是小说,是斗兽场,是戏院,现在变成了电影院,那武侠片的诞生,自然水到渠成。
在武侠片初生的年代,最火的一部片子是年的《火烧红莲寺》。
与其说这是一部武侠片,不如说这是一部仙侠片,它以唐宋时期积累的传奇小说为母体,讲起了大侠少侠们是怎么虚空飞行,怎么飞剑斩人头,怎么铁血战僵尸的。
现在看来,这剧情太特么离谱,但是在匮乏精神食粮的当年,这电影比魔戒还纳尼亚传奇,刺激。
这部电影一共拍了十八部续集,每一次都是万人空巷的结果,短短三年内,一共跟风诞生了二百多部武侠片,个个都在讲武侠们是怎么掌心发雷,怎么口吐飞剑的。
极度内卷,极度同质化,偏偏老百姓爱看,只逼得国民*府下令封禁武侠片等怪力乱神与主流思想不符的电影。
第一次武侠热潮才戛然而止。
但就这三年,足够所有人都从武侠之中,品出了太多不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
侠字说到底,就是除暴安良,轻诺好义,在法律不顶用时,为受欺压的弱小者伸冤报仇。
就在火烧红莲寺那年,日寇肆虐济南,*阀混战,天灾人祸从不休止,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希不希望出现一个大侠,把所有乱臣贼子贪官污吏杀个干净?
太希望了,一个武侠,意味着百姓对公平,公正,善良等社会特质的需求。
那武侠这个概念就深深扎根进百姓心里,铲不完,烧不尽,这部分怒,就从上海起烧,一直烧到香港,诞生了第十九部火烧红莲寺,凑齐了所有香港武侠电影诞生的要素。
有人趋之若鹜,自然有人视如猛虎。
武侠片被牢牢捂住,如同圣火一样被牢牢封禁在奥利匹斯山上。
直到盗火者出现。
3
盗火者姓邵,兄弟六个。
老大邵醉翁,开了一家叫天一的影片公司,做导演;
老二叫邵邨人,擅长编剧;
老三叫邵仁枚,擅长发行;
最小的叫邵逸夫,擅长摄影。
天一成立的第二年,也就是年,就拍出了一部名叫《女侠李飞飞》的片子,虽然还是套着戏剧的外皮,请了武旦出演,但是首创性的讲了一个武侠故事,就是这个故事,让天一影业开宗立派。
也正是因此,天一受到当时六家影业集体围剿,邵仁枚、邵逸夫被迫远走南洋开辟市场,新成立了公司,叫作:邵氏兄弟。
天一在北,邵氏在南,南北响应,一时风头无两。但随着战事蔓延到东南亚,邵氏在东南亚的一百多家电影院被迫关停,因此倒闭,直至年,邵氏才重整旗鼓,再创河山。
这时的邵氏,再一次步入四战之地。
论大环境,外寇已被驱逐,天下太平;
论行业,电懋、长城、凤凰等几大巨头环伺,其中邵氏与电懋背后站着都是新马财团,香港一失意味着东南亚也会随之溃败,没有退路;
论题材,本土已经有粤语武侠片,拍得好的关德兴饰演的*飞鸿已经成为一代人的记忆,拍得差的还是飞剑杀人那一套,七天就能拍一部,被称为“七日鲜”,把观众缘消磨了个干净;
就连邵家自己内部也兄弟阋墙,邵邨人执意退出,邵氏想要在香港生长壮大,难度不小。
果不其然,邵氏开局就陷入了死斗。
什么*梅调,山歌片老掉牙了,观众逐渐不买账,为了票房甚至拍出了集断臂断首、女性裸体、山歌对唱等多元素杂糅的魔改山歌片,依然惨败;
邵氏的屁股后面也有个电懋拼命使劲,你拍个宝莲灯,我就抢拍个同款;
你要拍个祝英台,我就砸钱抢先开工祝英台;
你要拍个武则天,我就抢拍个杨贵妃,甚至你要拍《啼笑因缘》,我就分组拍摄早一个月上映,逼得对方能改名叫《京华春梦》。
两头野兽,互相撕咬不肯松口。
余光望去,电视已经逐渐普及,邵氏的当家女星过世,美国西部片,日本剑侠片,詹姆斯邦德等外国片野蛮砸开市场,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
一片,败相。
放眼望去,邵氏找到了一个中年影评人张彻做导演,因为这个中年人平日里总在小报上写邵氏八卦,说邵氏没了女人不会拍戏,那他行他上啊。
中年人就真拍了一部戏,《独臂刀》。
这一刀,开了武侠电影的新天。
故事很简单,少年丧父,被师父收留,饱尝人间冷暖,又被师妹断了手臂。他勉强苟活,自己心仪的女子就在自己面前遭受调戏,自己却无能为力,于是费劲心血练就左手刀法,杀尽魔头,救出师父后浪迹天涯。
这部电影,在那个影坛阴柔影片盛行的年代,无异于投下一名集束炸弹。
硬核吗?硬核爆了,一个男人,长相粗犷,父母双亡,被世间人欺凌侮辱,卑贱成泥,如今就连身躯也残缺不全了,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活在世界上?他又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可人就是应该刚烈,只要还剩一条胳膊,一把刀,一本图谱,那就杀进魔窟,搅他个天翻地覆,就为了一口不平之气。
人活着,就为了报这么一口不平之气。
从张彻开始,整个武侠片领域在香港以新相貌迅速中兴了,在传统武侠片的京剧派头,假模假样装腔作势时,新武侠毫不吝啬拳脚,打,就真打到肉上,摔,就平地起摔。
在拍戏时,张彻会准备两大桶血浆,在真拳真脚袭来时,尽管洒出来。男主角也不再是文质彬彬的翩翩公子,而是肌肉奔张身材魁梧的赳赳武夫,就要用拳脚求个公平正义。
最极致化的表述,是盘肠大战。
路遇仇人,力有不逮,断手断脚也要鏊斗,胸腹被刀刃剖开,那就稍稍用衣襟裹住肠子,也一定要砍下贼人的头颅。
这股激昂的斗志在香港疯狂灼烧,如王羽,狄龙,姜大卫等一种男明星有了新称谓,他们因为极具阳刚男性魅力,饰演的角色反脸谱化,充满热血激情,而被叫作打星,自此开启了打星时代。
所有对武侠的欲望,铺天盖地的袭来。
在那个时代的香港,工业飞速发展,外来人口骤增的同时,收入微薄,物价飞涨,住房短缺,大家过的不好。
去他妈的靡靡之音,去他妈的歌舞升平,去他妈的粉饰太平。
所有压抑被电影释放出来,变成了对武侠炽热追求,疯狂燃烧,再未停息过。
4
独臂刀砍开了一个时代,也让邵氏兄弟和武侠二字牢牢捆绑在一起。
随后邵氏兄弟发掘了胡金铨做为导演,进一步拍摄武侠题材故事。区别于硬桥硬马的张彻风格,从未学习过武术的胡金铨借鉴戏曲舞蹈,将武侠片拍的写意灵动,打造出了《大醉侠》、《龙门客栈》等传奇作品。
两大台柱子,撑起了邵氏一片天。
更巧的是,主要竞争对手电懋的创办人陆运涛因为飞机失事不幸遇难,电懋战略破局,自此一蹶不振;
长城、凤凰的领*人物石麟猝死,相关工作也不知道如何开展。
邵氏在武侠这个领域,突然一骑绝尘。
步入正轨的邵氏花了大资本,打造东方好莱坞,当初为了建厂,邵氏买了一座荒山进行改装拍摄,这片山宽阔到老板可以在山头开枪,也不会击中路过的游人。
这座荒山被邵氏迅速搞起基建,至七十年代,共有12个影棚,可同时拍摄12部影片,拥有几十人的技术团队,编剧近四十人,技术人员五百多人。
至于龙虎武师,更是队伍庞大,无数出身贫寒的穷小子苦练武术多年,就是为了能挣一份龙虎武师的工资补贴家用,这份行业内卷之下,让武侠片中的打斗元素充满了真实和创意,许多时候不得不刻意放缓动作,才能够让摄影机能拍下自己的动作。
而这个行业,从没有停止过吸纳一切艺术元素。
一方面,古龙、金庸、温瑞安等作家以武侠题材带来了无数现代意识题材丰富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奠定了未来几十年的武侠基础;
另一方面,武侠片不断向日本剑侠片、美国好莱坞吸取动作元素,导演坐在剪接机上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学技巧,演员远赴日本学舞蹈学形体,老板掏出打火机,针对不满意的片子一烧就是一百部,每周还拉着所有导演吃饭,敲打进度。
这个老板不当人。
但对于时代来说,最不当人的老板,创造了武侠最好的时代。
且不说邵氏打星、邵氏导演将金马奖、金像奖拿到手软,邵氏的作品在东南亚台湾一通乱杀。
就是拿到美国去,也是所向披靡,这一部部武侠片,真正激发海外华人的民族自豪感。
就这一点,邵氏居功甚伟。
73年,邵氏花三十万美元拍的《天下第一拳》登陆美国,这部无论内核还是剧情都与独臂刀甚像的武打片风靡美利坚,赚了万美元,至于其余国家,也赚了万美元,只引得时代周刊上门拜访邵逸夫,酸酸地问,你们一本正经拍的东西,美国人玩笑一般看,你们怎么想的。
邵逸夫笑了,他们买票看戏了吗?
买了就行,我们就是为了赚钱。
近二十倍的收益比,在东方好莱坞面前,西方好莱坞属实应该收起自己傲慢的嘴脸。
傲慢也没关系。
因为那一年,李小龙会让你闭嘴。
5
李小龙,是打星中的第一代天顶星。
他是那个时代所有孩子墙头必贴的海报人物,是邵氏败局的兆星,是MMA与截拳道之父,是双截棍这一冷门武器的弘扬者,更是东方文明的强心剂,他传奇到他都去世几十年,还会有人争论不休,一百三十斤的他与两百斤的泰森打一架,谁会赢。
因为总有人相信,他能超越生理的极限。
翻翻他的作品表,一共主演了四部半电影,唐山大兄,精武门,龙争虎斗,猛龙过江,死亡游戏没拍完,就溘然长逝。
但气盖美利坚,四部电影足够了。
这时我们要提及,李小龙因为什么火,又怎么火的。
这时不得不提及同时代的邵氏,在围绕着一个概念,进入了桎梏。
侠,自古毁誉参半,它的确嫉恶如仇,除恶务尽,但是难以逃过一个侠以武犯禁,一个滥用私刑的侠,终究是与法治体系冲突的,那就不得不接受制裁。
所以邵氏电影中很多英雄最终都死了,不然就要面对一个问题:当一个以铲除人间不公与苦难为使命的大侠除恶之后,他该去哪儿?他能去哪儿?
但是李小龙走的路,跳出了这个死胡同。
他不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儒侠,而是一个快意恩仇的现代英雄。
在那个年代,好莱坞作为美国*治宣传机器轰鸣太久,他宣传着美国至上,兜售着美国中产的生活方式,所有与白人无关的意识形态都被碾进泥土里,所有有色人种,所有外来移民,都要在这台机器描绘下,扮演着低贱卑微的角色。
尤其是华人。
他们被定义成洗衣店中的劳工,诡计多端的傅满洲,美国社会的蛀虫,软弱无能的怪胎娘娘腔,古怪的*祸小丑。
那就脱下衣服,让你们这群*毛杂种看看,我们是不是小丑。
从李小龙高高跃起,一脚踢碎东亚病夫的招牌那一刻,这个肌肉男人就成了东亚文化圈的民族英雄。
他能一脚踢爆五十公斤的沙袋,一寸的距离打碎木板,干净利索的三连踢,在《精武门》里揪着两个人旋转,他裸着的身体,就是一种反抗精神。
李小龙个人火了,也就算了。
在那个马丁路德金遇刺,整个美国受到越战创伤的时代,李小龙说的那一句,“现在你们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们不是病夫”,则是正好踹在了美国社会最不堪处。
种族歧视。
这么多年了,美国人通过好莱坞驯化有色民族,千瞒万瞒,能瞒到几时。
社会底层的黑人,一盘散沙的亚裔,惶惶不可终日的移民,乃至被欺压被霸凌的白人,看到这样一个硬汉,突然意识到我可以说一句,不。
再看看自己的民族,也应该有一个英雄,每一个被压迫的民族,都可以复仇,踢碎歧视的招牌,就会有人效法李小龙,站出来闹个痛快。
一时间,甚至有人用双截棍打死了人,闹得部分地区只能禁止双截棍。
这股风一吹,就止不住,也不可能止住,一直吹,吹到今日。
6
李小龙一死,武侠片陷入第二次低谷。
一方面是观众对武侠的幻想破灭,李小龙那么能打都死了,你们还能把武侠拍出什么花来?
另一方面,是邵氏气数已尽。
邵氏因制片、发行、放映三权一体垂直管理而兴,也因为过于垄断和稳定而衰。
垄断让邵氏大量雇佣编剧、导演、演员,却开着极低包身的价钱,这让他们难以签下李小龙等超新星,已有明星也或被高薪挖脚,或是相继出逃,这是内容行业所不能接受的。
稳定更加可怕。
香港经济腾飞加速了中原文化的衰退,大家都是飞速进入商业社会了,民心安定,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