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嫂
作者：杨伟民
我家和桂花嫂结缘，始于三年前她对我母亲的护理。
自打桂树划分到户后，村里几乎家家都开办农家乐。我家也开了一家名为桂香斋的餐厅。
仲秋时节，头茬桂开。*色、橙色的桂花呈聚伞花序，簇生叶腑，绿荑素萼，幽香怡人。树下散摆桌椅，供游客品茗玩牌，好不悠哉乐哉。
用餐自然是桂香系列的农家宴。在众多的农家餐厅中，我家的桂香斋算得上是头牌。特别是秘制的桂香花雕鸭、鲜虾桂花糯米饼，更是点要率极高、回头客超多的招牌菜。
后来，赏桂又开夜场。夜间雅客居多，夜静轮圆之际，喜把盏漫步，鼻吸飘浮馨香，耳闻呢喃虫声，沿土径觅那桂香最浓处……
对这款游客，桂香斋提供便于携带的桂香卤牛肉、桂花南瓜糕，大受点赞、抢购。
真可谓顾客日夜盈门，盛况空前，每日的营业额当以万计。
没想，福兮祸所伏。我母亲因长期过度劳累，一日，突发脑中风。医院抢救，命虽保住，人却瘫了。出院后，回家康复。医嘱：你母亲病情并不太重，送医又及时，好好康复，预后应该不错。
但桂香斋日夜顾客盈门，缺了母亲这一主将，全家忙得手忙脚乱。除雇人三餐喂伺外，根本无暇顾及母亲的康复。复诊时，主治医生根据我母亲的康复状况，向我提出了严肃的批评。他说，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你母亲的康复效果并不理想。你思想上可要引起重视了。否则错过了最佳康复期，将来必定追悔不已。
我万分无奈地把我家的实际状况向主治医生作了汇报。跟他说，桂香斋是我家几代人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关闭不得。而且，预约客人也早已登记了不少。因此，即便是短暂歇业也不行。只得高薪雇人来照料母亲。但所雇之人又都不懂得如何帮助我母亲康复。还嫌脏嫌累，常常突然辞工。家里人三天两头地跑保姆介绍所寻找新保姆，被搞得焦头烂额。因此，现在能有个人一日三餐喂伺、料理便溺、并给予简单的清洗，也就满意了。别的也不敢再指望什么。
主治医生听了，说，如此说来，确有困难。这样吧，给你介绍个护理员，好不好？
好呀。
这人如能来护理，你母亲今后不留任何后遗症就大有希望。
哦——竟有这般神奇？
主治医生点点头。你不信啊？我把这人的情况向你简单介绍一下。她是我收治过的一个病人的爱人。那年，她老公脑溢血送我院抢救。也是经过抢救，命保住，人却瘫了。病情稳定后，回家康复。她原是一家大企业的医护室护士，毅然辞职回家护理丈夫。本来就有一定的医疗基础知识和护理操作能力。经我介绍，医院培训了一个时期。因此，护理的效果非常好。一年后，她丈夫竟是自己走着来复诊的。后来，她暂无工作，我就介绍了几个病人请她护理，康复效果都非常好。她收入也还可观。于是，干脆做起了瘫痪病人的专职护理。这些年做下来，针灸、按摩更是术有专攻。怎么样？请不请？
当然请，快和她联系。
好，主治医生拨通了手机，通了一番话后，笑着说，你运气不错。她做完一个病人的护理，正赶去下一个病人的家。医院，答应赶来和你面洽。
主治医生突然笑了，说，看来，这人和你们家有缘。她名叫赵桂花。而你母亲是种桂花的，可以说是“造桂花”。这回是赵桂花护理“造桂花”。你说，有趣不有趣？哈哈。
正说着，赵桂花来了。只见她，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梳着高翘的马尾辫，着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蹬一双也是粉色的运动鞋。皮肤白皙、身材飒爽，整个儿一个美少妇。头一面印象相当不错。
寒喧几句后，她静静地听主治医生介绍我母亲的病情。
医生介绍完，我急切地问她，你来不来？
很抱歉，暂时来不了。
啊——为什么？
我档期已满，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还有一个。
那——辞掉一个，护理费我们加倍给。
不行！病人康复不能半途而废。
我以为她是为抬薪而故意说的托辞，便急切地追加承诺，我母亲康复后，再另付十万酬劳。
赵桂花的脸严肃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得对我的每一个病人都负责到底，直到他们能生活自理。对不起，你母亲，我暂时正式接手不了。她的声调虽低柔却很坚定。
我不知再说啥。无措地望着主治医生……
她大概不忍看我的沮丧样，微笑着说，不过，你也别太着急。医院的路上，我想了这么个方案。我每天第一个病人的护理要从上午九点开始。九点之前，我给你母亲加半个号，从清晨五点半，针灸、按摩到八点半。三餐喂伺、便溺清洁你们还是雇别人来做。等我腾出档期来，再正式接手你母亲的全套护理。你看，行不行？
主治医生插嘴道，这方案可行。最佳康复期是耽误不得的。但只要针灸、按摩都到位了，康复效果就能有保障。
我也觉得事情有了转圜之地，马上答应道，好呀，好呀。等你档期一有空了，请第一个将我母亲顶上去。
怕她变卦，我主动开出价来：一小时一百，一天三个小时三百。可不可以？
赵桂花摇摇头。
我有点急，那加倍，一小时二百，一天六百。总行了吧？
赵桂花还是摇头。
那——你要多少？说吧，多高，我都答应。
一分都不要。
啊——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在没正式接手前，钱，我是一分不收的。她笑笑，但要向你讨两样东西。
噢——什么东西？说来听听。但凡能办到，肯定给你办到。
每年桂花开的季节，隔三差五地供应我一大捧鲜桂花。花季过后，隔些日子送我些糖桂花。可不可以？
我听了哈哈大笑，还以为你要向我讨什么宝贝呢。就这两样东西呀，要多少给多少。
她开心地笑了，说，不过，我要提前申明一点，就是你母亲康复了，只要我还做这护理工作，你就要一直供下去。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今生今世都供应你。我忍不住地问道，可你要那么多桂花、糖桂花有啥用？
赵桂花笑着解释，我们每个杭州人的心里都沉淀着许多跟桂花有关联的美好记忆。每年闻到这醉人的花香时，就会激发起这些回忆来。可瘫痪在床的病人想要闻到桂花香就有些困难了。于是，我就想折些桂枝插在他们家里，萎了不断地换。让他们在整个桂花季里天天都能闻到桂花香，去激活他们的美好回忆，增强康复的决心。积极的心理暗示对瘫痪病人的康复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主治医生，你说是不是？
主治医生直点头，小赵，你的康复护理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在多年的护理实践中才慢慢摸索出来的。你们看，以我四十岁的年龄而言，我现在的衣着打扮都是偏嫩的。我之所以这样打扮，为的就是向我的病人展示青春阳光的一面。而且，不怕你们笑话，每次我护理完一个病人，在赶往下一个病人之前，都一定要再补个妆，也是为了让他们多看到生活的美好。这就是我向你讨要桂花和糖桂花的原因。能理解吗？
理解、理解，一言为定。
果真，第二天，清晨五点，赵桂花就信守诺言赶到桂香斋来替我母亲针灸、按摩。以后天天按时而至。因保姆不住家，因此，我母亲清晨的便溺也由赵桂花处置。没多长日子，她就和我们全家老少都处得很亲密。全家人不分老幼，都亲切地称呼她为桂花嫂。
桂花嫂做完我母亲的针灸、按摩后，再立即赶往别的病人家。隔三差五地从我家采摘一大捧鲜桂花。每次捧着桂花，她都乐呵呵地说，我的病人足不出户也可以闻到醉人的桂花香啦。
两个月后，她的一个病人完全康复了。她就把我母亲排成了上午第一个护理对象。每天早晨来，护理到中午。护理费只肯和别的病人一样，一天一百。然后捧着一大捧鲜桂花再去别的病人家。
三个月后，我母亲扶墙可以站立了。
半年后，可以独立站稳，缓慢移步。
一年后，手脚的运动功能基本恢复如常。
全家人欣喜若狂。一定要给桂花嫂十万元谢仪。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笑着说，桂花和糖桂花可要长年送下去的，不许反悔哟。
这个，我们自然不会悔约。前一批桂花萎了，桂花嫂就来拿新鲜桂花。她也不是纯粹来拿桂花。来的那天，还要给我们母亲针灸、按摩一番，说是巩固疗效。
我们主动提出，桂香斋的糕点，她可以任意挑选送给她的病人吃。她摇头说，那可不行。外面的东西，瘫痪病人可不能随便给他们吃。吃出问题来，那可不得了。不过，吃碗桂花西湖藕粉闻闻桂香还是可以的。因此，你们不用太客气，别的不需要，能保证供应鲜桂花和糖桂花就可以了。
就这样，一连三年，年年桂花季，我们都供应她鲜桂花。花季过后，送她糖桂花。
今年金桂盛开季节，桂花嫂又来我家采鲜桂。那天，她穿一身淡湖蓝的运动套装，着一双也是淡湖蓝的运动鞋。只是马尾辫梳得比往日更高翘些，还扎了一条鹅*色的手帕。脸施淡妆，显得比往日更年轻、更美丽。那天，她笑得也比往日更开心，对我说，金桂真香。老板，今天我可得多采点，给病人多插些。你可别心疼哟。
我笑着说，哪里会，你尽量采。饭店开始忙了，我就不陪你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过了四五天，我们原以为桂花嫂又该来采鲜桂了。可她没来。
又等了四五天，她还是没来……
起初，谁也没往坏处想，以为她可能太忙，顾不上来采桂。直到盛花期快过，她还一直没来。我们才料想情况有异。一打听，才知道，桂花嫂摔死在电梯井里了。
就在那天，她从我家采了一大捧金桂离去。下一个护理的病人是某小区的一家高层住户。病人那天独立迈出了病后的第一步。全家人高兴极了，非留桂花嫂在他家吃庆功宴。桂花嫂一方面是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是心底泛起了巨大的成就感，竟高兴地喝了好几杯酒，耽误的时间有些久。她告别病人，捧着剩下的大捧金桂，急匆匆地往下一个病人家里赶。
谁料，那天该小区的电梯出了故障。电梯到了桂花嫂等侯的那一层，门开了，车厢却还没下来。桂花嫂赶时间心切，又有一大捧金桂挡住了视线，迈进去，一脚踏空，坠落到电梯井底，当场摔死。
获此噩耗，我们全家大恸。母亲执意要在那棵金桂树下给桂花嫂设个祭台。摆满了桂香斋的各式秘制糕点，点燃三炷香，哭喊桂花嫂为再造恩公，长跪不起。
那年，我家产制的糖桂花，医院和养老院，做了公益。母亲说，以后，她要做下一个桂花嫂，医院和养老院送鲜桂花和糖桂花。
全家人都支持她的这一决定，说，这是对桂花嫂最好、最久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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