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文/鞠冬生
提起我的老师,自然会想起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鞠日章。我与他颇有缘分,一来我们同姓,二来我的父亲是他从教的第一批学生,我是他的最后一届学生。教我父亲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领着微不足道的工资,十多个学生轮流管先生的午饭,那年月着实清苦,他没有抱怨,没有放弃,默默在教书育人这方天地中坚守耕耘;教我时,他两鬓斑白,从教已有四十年,教完我们这一届也将告别讲台,颐养天年了。一生教育两代人,有始有终,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校园内外,无论是教师还是寻常百姓都称我的老师为鞠老,而非老鞠。鞠老个子不高,身材微胖。染过的黑发常盖不住蓬勃的白发,不管何时总是一顺地从额前排到脑后,天寒时,便会多了一顶鸭舌呢帽。喜穿深色夹克,有时纯黑,有时藏青,若是冬天便会着黑色的皮夹克,亦或是呢大衣,配上一辆“永久”自行车,不失文人的儒雅与风度。记忆最深的还是他的眼睛,浓眉之下的小眼睛有点近视,戴上黑边框的近视眼镜目光竟然无比矍铄,掩不住师者的威严,微笑时,眼角上扬,那就只剩两条线了。偶见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眼窝深陷,鼻梁两侧凹陷的印记很显眼,苍老得令人诧异,他装作不以为然,微微一笑:“你们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不然就像我一样……”话不多,却吓得我们都不敢折腾自己的眼睛。直至今日,眼镜依旧与我无缘,这都得感谢鞠老的提醒。
那时的校园简陋却别致。两排*墙红瓦的教室,东面一排呈一字型,门前花坛内植上冬青,修剪得像个碧绿的大球;西面一排呈“U”字型,门前载有粗壮的法国梧桐,主干斑驳,叶片肥硕。两排教室中间由“工”字型的宣传栏隔开,宣传栏的面积抵得上两个篮球场,腊梅、桂花、红枫点缀其中。一栋两层*色小楼紧挨在宣传栏东侧,这是我们的实验楼。校园最东侧有座土丘,以当年拓宽三洋河掘出的泥土堆积而成,虫鸣鸟叫,树木葱茏,鞠老常让我们到土丘附近读书背诵,他哪里知道那里是我们嬉闹疯癫的好去处。
最醒目的要算刚进校门见到的两颗高大挺拔的雪松,有四层楼高,一个成年人也抱不下它的主干,旁逸斜出的枝干遒劲粗实,松针墨绿瘦长,密密层层。盛夏时,总有不少淘气的小子爬上雪松,或坐或卧,好不惬意,任凭门卫大爷吆喝也无动于衷,校长训斥也全然不顾。若是碰上鞠老,那情形可大不同,鞠老喜欢推车到雪松下驻足仰望,见到那些“猴子”,不吆喝训斥,只顾按响车铃,不忘微笑着说上一句:“再往上爬高些,你们就能腾云驾雾,得道升仙了。”这话像芭蕉扇一样,一下子就把树上扇干净了,真够神奇的。
九十年代的学习生活是粗糙的,精神生活更是贫乏,看小说倒是挺风靡的,女生钟情于琼瑶、席慕容、张爱玲,男生痴迷于金庸、古龙、梁羽生,要是因为读小说荒废学业在鞠老眼里那可是罪不可恕。为了不被鞠老抓住,书迷们煞费苦心,将小说要报纸包住封面的有之,用语文书封面替换小说封面的有之,互相打掩护的有之……孰知这些小伎俩哪躲得过鞠老的火眼金睛啊。一旦逮住,书自然粉身碎骨,脑子必定接受一番洗礼:“王巧楼有三不走——钱不光不走,人不散不走,天不亮不走;你是三不学——老师不骂不学,父母不打不学,自己不吃亏不学,干脆把名字改成王巧楼,多好!”文人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可句句似投枪,如利剑,扎得人面红耳赤,体无完肤,谁还敢再看闲书呢?顽劣的心从此被鞠老带进了课堂。
鞠老上过的课很多,时至今日,印象深的只剩两节,一回是教鲁迅的《友邦惊诧论》,另一回是教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教《友邦惊诧论》时,鞠老面色凝重,讲台常被拍得咚咚响,声音铿锵有力:“魑魅魍魉,尔等宵小竟如此猖狂肆虐;尔等‘友邦’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尔等民国,至人民生死于不顾,腐朽不堪……你们要记住:中国人从来只有风骨,没有软骨,更没有媚骨。爱国报国需要的不是语言,更是行动,打起精神努力读书,振兴中华!”说完,眼眶已湿。听得我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鞠老的家国情怀如同烙印深嵌在我的内心。
另一回教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们沉浸在百草园的世界里,想象园中油蛉低唱、蟋蟀弹琴,想象何首乌、木莲的模样,想象覆盆子的味道……教室里很安静,一切都那么美好。
鞠老讲着生词的意思:“……斑蝥俗称放屁虫……”无巧不成书,一个最不该在此刻发出的声音响起了,打破了教室的安静,“斑蝥!”一个淘气的男生指着前面的一位女生大叫了一声,哄笑声四起。那女孩羞愧难当,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鞠老低着头,眼镜挂在鼻梁上,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哄笑声渐渐消退。“女子一笑三分低,男子一笑三分痴。笑人之人必成可笑之人。”鞠老开口了,室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放屁。有屁不放,憋坏五脏。”想不到鞠老竟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课堂依旧继续。事后很久,也没人再敢指着那位女生说“斑蝥”了,现在想来,很是佩服鞠老的智慧,化解了突发情况,用他的“牺牲”保护了一位女孩的自尊,师者是智慧与爱的化身。
到了初三时,鞠老身体不好,不再教书,只做些教务方面的琐事,与我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一日他到我叔伯家做客,闲暇时来到我家,来问问我将来的打算,父母觉得考中师挺好,又能转户口又不用操心工作,我倒想上高中将来的出路更大些,鞠老思忖了片刻,说道:“上大学出路更广,还需苦读三年高中,经济人脉要跟得上;上中师更实际,好好做一位老师,挺好的。”听了鞠老的话,想想辛劳的父母,我不再执拗,最终上了师范。
领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请来乡村的厨师,摆下酒席,请了亲朋还有恩师,已是花甲之年的鞠老开心地帮我召集老师。酒席之上,鞠老尤为高兴,和其他教师小酌了几杯,那份喜悦与自豪,恐怕只有做过老师的人才能体会。除了这份喜悦与自豪,师者又能留下些什么呢?只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问心无愧罢了。
此后三年,我未曾见过鞠老,直到回乡任教半年后,才在庙会上遇到鞠老。只是三年,鞠老真的老了,瘦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脸色蜡*,眼中浊*,自行车也骑不动了,步伐缓慢了。见到我,他很高兴,告诉我只是身体不适,正在住院,闲得慌就出来走走。临走不忘说上一句“好好做一名老师,挺好的”,或许是对我没有选择上大学的遗憾,或许是对我选择从教的安慰。当天放晚学后,医院看他,他躺在床上微闭着眼,见我来了,蜡*的脸上露出喜色,执意下床,颤抖着坐在椅子上,问我的工资、工作、恋爱情况,谈话间常听他说:“我的工资是乡里教师最高的,教书四十多年没生病,刚退休没两年就生病了,人还是工作好。好好地做一名老师,挺好的,将来工资会更高。”我不住地点头,当时的东汇中学仅有两位中学高级教师,鞠老是其中的一位,每每谈及此事,内心深处的自豪与骄傲溢于言表。他热心地询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姑娘,等他出院了就帮我牵红线。鞠老似乎要成为我的月老,看到他憔悴的样子酸楚的泪在我眼眶里涌动,我只能装成喜极而泣,医生告诉我,鞠老患的是肝癌,只剩几个月的时间。
最终,鞠老没能熬过99年的冬至,没能迎来千禧年的钟声,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真谛。
告别鞠老回家时已是深夜,冬夜寒,枯叶落,惊起枝头鹊;冷风起,星月遮,吹袭夜归人。远处摇曳的灯火指引着我前行,耳畔又响起他的话:好好做一名老师,挺好。
作者简介
鞠冬生,小学语文一级教师,从事语文教学22年,在省级刊物上发表多篇论文,年扬州市“二分明月”小学语文阅读教学竞赛一等奖获得者。编辑:李爱婷
审核:张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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