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剪窗花
王建平
入冬后去看母亲,寒暄数语之后,母亲照例自问自答:
“剪好窗花了没有?”
“噢,如今都是玻璃了,用不着剪窗花了。”
说罢,母亲望着窗外,目光便遥远起来,我明白,她又回到剪窗花的岁月里了……
母亲剪窗花的手艺,是在姥爷的熏染下精湛起来的。
姥爷天生心细手巧,长于绘画手工,檐头炕围,处处有他的作品;他做的西瓜灯鲤鱼灯惟妙惟肖;画人物,绘虫鸟,皆须眉毕现。
母亲十多岁时,就开始学剪窗花了。花样一律是姥爷自己画的,内容除了喜雀登梅、鸳鸯戏水等吉祥图案外,还有古代传说、戏曲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场景。姥爷的要求也很是特别,他画的菏叶,一定讲究虚实相生,母亲剪切时半边是叶子留实,叶脉镂空;另外半边刚好反之,叶脉留实,叶子镂空。窗花剪好后,整片叶子仿佛被微风轻拂,婀娜生姿。
姥爷所画花样,经母亲首次开发,常会广为流传。姥爷很珍惜自己的画作,偶尔走亲访友,于别家的窗户上见到自己的作品,或微微颔首,或轻轻叹息,过后还会重新指点母亲改进或完善剪法。
有了坚实的童子功,母亲的剪艺一路高歌,加上花样多系原创,所以我们家的窗花一直是备受褒扬的。
每到过年,新颖别致的窗花配上父亲手书的草体对联,农家院落便春意满满、诗情盎然了,来拜年和串门的亲友总会驻足品赏,啧啧称赞。
记忆中,我对窗花发生兴趣始于五周岁。那年,家里贴的窗花里有一对人物:左边一个男子,身着官服,头戴官帽;右边一位女子,肩上扛着长铲,铲上挑着竹篮。我刨根问底,母亲给我讲述了薛平贵王宝钏的故事。
此后,我常常盯着“窗花”琢磨其中的意思;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便跟着母亲学习剪窗花了,花样大多是姥爷或舅舅画的。形式也渐渐丰富起来,在独立式之外又加了组合型,即人们通常所谓大花,也叫格角。格角少则四眼,多则十六眼甚至二十眼,或对称,或不对称,分眼组合。这种窗花常常需要我和母亲合作完成。
然而我们家一直贫困,窗户是表哥免费做的,其时多数人家窗格是横八竖六,窗格呈正方形状。而母亲为了节省木料,让表哥少做了一排竖格,于是窗格便成了长方形的了。这样,原来格角的眼与眼之间自然对接不上,母亲和我需要“添枝加叶”,创造性地剪出适合自己家窗户的年花。
每年入冬后,晚上就着煤油灯,母女俩分别来剪,还时不时比对比对,看看线条粗细是否吻合。有时竟至深夜,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捅旺火炉,热点酸菜红面鱼鱼儿,那叫一个香。临睡前出院提炭添火,虽然寒气逼人,但是繁星满天,夜色如水;感觉爽快极了。
童年时代,腊月二十五六或许就糊窗粘花了吧?窗花以大红的为主,但也兼有绿*蓝诸色,簇新的窗纸窗花,让房子内顿时敞亮起来,是新春的气象。
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剪窗花的事儿主要由两个妹妹来做,母亲岁数大了,家务又繁忙,渐渐退居二线。而且姥爷舅舅所画的花样,也差不多用光了,所以妹妹们剪的窗花,便和隔壁邻居的大同小异了,但粘贴起来,年味依旧浓浓的。
婚后回婆婆家过年,代县贴窗花又有新招,中间一个大格直接用画了图案的纸糊了。顶部的数个窗空上把原来的纸剪去,直接将镂空的红窗花贴上,而后在其上方固定好一个小卷帘,夜晚放下,白天卷起,窗空便是出气口了。
回去好多次,终于发现窗花有固定的内容:西红柿,如意搔,牡丹花,佛手,莲花,桂花,还有一支长长的笙:婆婆说,“这是一套花,事事如意牡丹根,福寿莲花贵长生”。原来是谐音取义,寄寓吉祥啊!据观察,窗花多系买了来的,因为样子不变,所以可以一次买好多,储备起来年年用。我曾经建议学习这个经验,意在减轻此项工程之负担,但被母亲果断拒绝了。
再后来,两个妹妹相继结婚成家生子,无暇剪窗花了。大弟二弟娶的媳妇都是新式女子,好像无意此技。
于是,母亲便重操旧业,拾起剪刀又开剪了,只是必须架着老花镜,所剪窗花的精细程度也难比从前了。不过,其专注的神情依然。
家里虽然装了电灯,但母亲节俭成习,用的是十瓦的灯泡。昏*的灯火下,头发苍白、老眼昏花的她,剪窗花的样子很让人心疼。况且市场日益活跃,所售窗花也不乏佳作精品。于是我们多次劝母亲“买几朵吧,别剪了,何必这么辛苦呢”,然而无效,如她种菜一样执着,只是偶尔回忆小时候,说姥爷总买最便宜的纸,质地疏松,剪起来极易断裂,并且很难贴粘。
我们便挑质量最好最劲到的有光纸买了,她很满足,年复一年孜孜不倦地剪着。
母亲年轻时心性要强,性格急急火火的。孩子多,家务重,又要出工;所以免不了打鸡骂狗,大呼小叫。可后来我们发现,她剪窗花时几乎是风轻云淡,一脸祥和;有时甚至还小声哼着歌呢。有次,我听她唱“桂花开放遍地香”,就问了一句。母亲的眼神便悠远起来,缓缓地说,“那时我还年轻,刚参加工作,在机械厂做钳工。下班后,就坐在电线杆下听歌。”
很显然,母亲剪窗花已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劳作了。也许,一辈子忙里忙外的她,只有在剪窗花时才能享受片刻的宁静与清闲,可以回味美好的过往,也可以憧憬远方和诗,可谓“天光云影共徘徊”矣。从此,我们便不再劝阻了。
终于,二弟买了套大点的房子,每到冬天就把父母接到家里,两个老人便省去了生炉挖灰的辛苦。父亲很高兴,母亲却反复说,“过年窗户不能瞎着,该贴花的。”所以到城里之前,她就用白纸把窗户糊好。年前二弟贴春联时,我们姐妹们也回去把母亲剪好的窗花贴上。父母次年回去后,窗花红火热烈,与院内青翠碧绿的蔬菜交相辉映,渲染着春的气氛。
三年后,父亲病入膏肓。经过二十多天的介入治疗,于国庆长假前夕回到家里。院里绿油油的是母亲种的白菜,父亲显得格外地平静,微笑着说,“今年冬天咱们不用去城里了,就在家里过年吧。”这年,母亲七十六岁;听了父亲的话,她雷厉风行开始安排过冬的事宜:拉炭,拾柴,造火炉,敲吸筒。
房子是老式的,檐子浅,地基低。为了保暖,二弟买了塑料膜,准备钉到窗户外面。母亲坚持先糊好窗户,并且贴上窗花然后再钉。于是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赶着剪了几对,又拿出一些库存,凑齐了窗花。
第二年农历三月,在乌海发展的堂叔带着全家人回来给父亲祝寿。父亲介入治疗的负反应基本过去,而病情也被暂时遏制住,身体居然出现了转机。他开始扶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看着高高低低的老旧房子,缓缓地说:“若是前十年,我就问你叔叔们借点钱,盖几间新房住住。”旋即又说,“这会儿老了,可没心事了。好在你妈勤快,年年都贴窗花呢,房子旧了无所谓,红烟闹火就好!”
然而,经过短暂的蛰伏蓄势,恶性细胞开始反攻,并迅速肆虐起来。
立秋的前夕送走了父亲。母亲独自养着被她称作”老虎儿”的狗狗,又重启了“冬天进城、春天返乡”的模式。她依旧剪窗花,戴着老花镜;依旧提前糊窗户,贴窗花,一丝不苟的。只是没有了父亲陪伴,母亲似乎更愿意在老屋居住,每年总是借故晚走早归。我们不太放心她独自生活,大弟购买了监控器,并按照既定时间给家里打电话。
八十二岁那年,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母亲仍然拖拖延延不肯进城。
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三妹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说她右腿不得劲了;几乎是同时,天津的大弟说“你们赶紧回去看看吧,妈妈好像病了,我看见邻居家三女子也在咱家了”。
我坐上三妹的车忙往回赶,有了多年陪护丈夫的经历,我大体估计母亲是脑梗了,动身时带了一颗安宫牛*丸,车上打电话问了大夫,大夫说,可以用,但最重医院。输液治疗后,母亲出院了,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但右侧肢体仍然无力,手指蜷缩着,生活显然不能自理了。
二弟把母亲安置到新购买的楼房里,我们又请了保姆照护,日子大体无忧。但母亲再也不能剪窗花了;次年二月,会画花样的舅舅也随姥爷去了。
此后春节前,只有二弟一人回去。打扫一下近乎荒芜的院子,将商场购物赠送、或市场上买来的几副春联贴上,内容和字体自然是千篇一律的;加上没有了窗花的烘衬,小院显得落寞空寂,全然不像过年。
而我,网购了几张机制的塑料窗花,潦潦草草贴到落地玻璃上。
怀念和母亲油灯下一起剪窗花的岁月,还有父亲手书的、散发着墨香的草体红对联,以及农家院落里那温馨的年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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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建平,山西师大中文系毕业,任忻州一中语文教师。喜欢写作,出版过《明清传奇改编》《现代文阅读思维训练》《高中作文写作指要》,并先后将《牡丹亭》《墙头马上》《琵琶记》《赵氏孤儿》等古代剧作改编为现代小说,累计百万余字。
编辑:*鹂
北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