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国学院蹭于老师的诗经导读课，一本厚厚的毛诗正义，阮元十三经本，无句读，小字如同蚁蚋，读起来很费神。一日于老师忽然兴起，问起我们现在班上还有人写情书吗，大家一片沉默，他也无可奈何，说，你们这一群小孩子，是电子时代的产物，最甚了，也就是在QQ上说一下，不似我们当年，那样有仪式感，日日写一封，每日词句还不可重样，写满两年，那女孩子也就变成了太太。下面笑成一片，谁能同于老师比，北大古文献出身，敦煌学、音韵训诂学都精通，日日用典也能写个上十年。老师最后对我们表示放弃，摆摆手，继续开始讲《柏舟》和《小弁》。
今年十月，陪一相识十多年的友伴练习了一个多月的雅思口语，在口语60题里碰到一话题，非常有趣，“你认为什么类型的信最难写”，我答“loveletter”，她答“break-upletter”，两人都莞尔，最后还煞有介事地用英语说了许久给出如此答案的原因。
于是，就决定来做个技术贴，写一写情书的问题。但当我刚刚开始着手写的时候，就发现有一位女作家李舒已经写了一份类似题材的文章，正如学术前史一样，但她的那篇多少有没有涉及的部分，也就用一些不太常见的“史料”写一篇我的。
一．情书是什么
情书的范围非常广阔，也难以界定，按照我的定义，能够表达“愛情”的字句那便是情书了，这里还是用日语词あいじょう来表示，在日语中，“愛情”不仅仅限于恋人，亲人，友伴，甚至物件，只要怀有好意和思慕之情，都可以用这个词表示。按此范畴，情诗、信件，哪怕是散文之一裁，都可以看作是情书。
按如此定义，在古典里，《秋灯琐忆》是情书，《浮生六记》也是，乐府大半也归于这一类，但古典太过于庞杂，操作也困难，更不能要求人人都能按平水韵赋诗，因而此处不多赘述。古典用于欣赏就足矣，不是所有人都似范前辈，拿着《流沙坠简》，看到“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就能起五言诗寄给妹子的，但若是自己有要求，欢迎去文学院旁听音韵学的课程，再学诗词。
二．什么样的情书是很好的情书
情书是非常私人性的物件，但也有好坏之分，倘如语言太过夸饰，就会让人觉得肉麻不适，这也是至今我不喜欢徐志摩情书的原因；而恰当的情书则会让人很自在，真切，且有相应的美感，刚刚好，郁达夫、朱湘、朱生豪都是极好的，张爱玲也好，胡兰成辞章好，可惜遍是粉饰痕迹，像是填满奶霜的蛋糕，多少有些油腻了。
痖弦的《秋歌—给暖暖》就写的好，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在南国小小的山径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在北方幽幽的寺院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暖暖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
杨牧《冰凉的小手》也写的好，
“啊月浅，啊灯深哪一天你将踏霜寻我（一路摘着宿命的红叶）来我读诗的窗口？你沿阶升上踩乱我满院瘦瘦的花影我便是簧火让青焰弹去你衣上的霜在这炉边坐下让我，让我轻握你冰凉的小手”
还有年轻时候很喜欢的、昨日去世的诗人余光中先生的《寻你》
“众里寻你千百度
拨开陌生的面孔，一张张，
拨开茂生的花瓣，一层层
梦里寻你千百度
黯然正四顾
猛一回头
惊喜你一笑，咳，好粲然，
恰在蕊心处”
三位诗人都有古典情结，看字句本身，也都没有表现出极端热烈的倾向，都相对克制内敛，脉脉有情。拨开诗的外衣，其实也不过是写一次握手、一次相对，也都是寻常事。而情书最有趣的，就在于这寻常，因为人不一样，所以看过的花和月，喝过的酒，就都不一样了，同样走过的路，要是同特别的人一起走，树影，灯晕，周遭的空气都是不一样的。如果写下来，那也就是情书。
写相逢是情书，写离别也是情书。南音《客途秋恨》里面唱词“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另一处，“睇我心似轱辘千百转，空绻恋，娇啊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良辰美景入书，有恋人的愁肠百结，又有回身的大气矜贵，“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这是非常体恤圆融的话，很朴素的愿景，但又端然。
最后放两位女性作家的“情书”，也都是我少年时候曾偏爱的女性作家，一港一台，钟晓阳同萧丽红，晓阳是张艾嘉那首《最爱》的填词人，萧丽红则是《桂花巷》小说的原著者，也都不是很大众的写作者。
晓阳在《哀歌》里面写给那位渔人的情书，现在看来依然剔透工丽，“你握着我的手，如此为我的生存担忧。我胸中忽然充满了一种悲壮之感。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屹立于末日的余灰之中，安安静静，没有眼泪。你答应我，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立刻赶来；我们若失散了，你就沿着海岸到南方寻找我。那时我们就在海边相遇。我也答应你，假如我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便独自驾舟，飘扬出海，到天涯海角去寻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末日的盟约。
我曾经将自已的生命围绕你，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说，太阳对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阳。我要太阳做你的生命中的亮光。我说，让月亮照明你的航线，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这样成了。这一切我看着是好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脚下踏着土地，上面有天空护荫，让鱼类做你的粮，让船做你的家，让海洋做你的梦，然后，让我做你的妻。我们之间有末日的盟约，天地是我们的明证。”
她还写“所以我觉得，与其庸碌无能在生活下去，倒不如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以我的一生，寻找你流浪的方向，穿过长空的沉寂与秋云的聚散，飞入你千山折叠的眉峰之间。不如以我一生的碧血，为你在天际，血染一次无限好的、美丽的夕阳；再以一生的清泪，在寒冷的冬天，为你下一场，大雪白茫茫。让我在梦中，最后一次拥抱你。纵然爱是有限的，我也愿以一生的爱，化解你无穷的悲哀。”
其实现在看来也会哂然，诗人呓语一般的呢喃，还有必然会被现实拉杂摧烧的盟誓，八宝楼台一样，只是美还是美的。
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以自己经历为母本展开的，里面写贞观的恋人大信，也就是萧写给恋人的情书啊，敦朴至此，“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暗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后面还有语句写“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手一挽，腕上戴只怪手表”。
三．语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前面举例的情书都是极富文学性的情书了，语言好，对于情书的表达力确实有增光添彩的作用，语言是金粉，倘若有人写情书问你愿不愿意“结鸳鸯蝴蝶之好”，即使是拒绝，也是要多考虑几分的。
但语言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也不然，看日本人的情书就知道了，从语言表达上来说，日语是极寡淡的，这也是为什么日本文学总是被冠以“冲淡”的名头。之前作家李舒在她那篇情书写作的文章中对日本人情书评价较低，我却恰恰相反，认为日本人的情书是意蕴最绵长的，也是平实中最能给人细碎而可触感动的存在。
很早之前，为了参加学校的三行情书比赛，我曾去日本雅虎上搜过日本人写的三行情书，摘录几则给大家看一下，原谅我的翻译水平。
“お前ほんまあほやなー」って笑う君の笑顔が見れるならうちはいくらでもあほになるで。”
“你真是个傻瓜”你这样笑着说
如果能看到你的笑脸
我愿意一直当傻瓜啊”
“試合前に緊張している私に?がんばって?とあなたが一言別の??????がくわわりました”
在比赛前你跟紧张的我说了一句
加油
反而更加心绪不宁了呢
“久しぶりに家に帰った夜ごはん。母が作ってくれたハンバーグ。ちょっとこげていても一つ残さずペロリ。”
许久没有回家吃饭了
母亲做了烤的有点焦的汉堡
但还是一个都没有剩的全部吞了下去
都是十分日常的语言，也都是很生活化的场景，但总能传达到心音，其实日本还有许多写亲情的三行情书，此处因为篇幅也就不再摘录。也只是想说明，语言并不是决定情书质量的必备因素，因而也不必苛求语言，情感的内核才是最重要，最光亮的部分。
最后把佐田雅志放上来，佐田是我很喜爱的歌手、词作家，也是诗人，他的词作也都纯粹无华，但都有深意。他也是《男子汉宣言》的原唱《関白宣言》的作者，《男子汉宣言》比较有名，也一向是被奉为男权主义的代表歌曲了。但国内很少有人知道，佐田婚后还写过一首《関白失脚》，也算是他写给妻子的情书了，摘录和翻译如下，
“お前を嫁に もらったけれど 言うに言えないことだらけかなり淋しい話になるが 俺の本音も聞いとくれ俺より先に寝てもいいから 夕飯ぐらい残しておいていつもポチと二人 昨日のカレー チンして食べるそれじゃあんまり わびしいのよ忘れていいけど 仕事も出来ない俺だが精一杯がんばってんだよ 俺なりに それなりに父さんみたいに なっちゃ駄目よと お前こっそり子供に言うが (知ってるぞ！)飯を食らっちゃ寝 起きてワイドショー見ちゃ寝井戸端会議しちゃ寝 よく夜寝られるなぁムダなダイエット ムダな体重計本気でヤセたきゃ あんなに食べなきゃいいのにそれからあれだぞ テレフォンショッピング 買い物ぐらい 体動かせそれぞれご不満も おありのことと思うがそれでも家族になれて よかったと俺思ってるんだそして今日も君たちの笑顔 守る為に
仕事という名の戦場へ行く右に定期券 左に生ゴミ 人は私を哀れだと言うけれど 俺には俺の幸せがある君たちの幸せの為なら 死んでもいいと誓ったんだそれだけは疑ってくれるな 心は本当なんだよ世の中思いどおりに 生きられないけれど下手くそでも一所懸命 俺は生きている俺が死んだあと いつの日か
何かちょっと困った時にでもそっと思い出してくれたなら きっと俺はとても幸せだよがんばれ がんばれ がんばれ みんながんばれ がんばれ がんばれ みんな???
がんばれ雖然我已經娶了妳但盡是些想講又說不出口的話可能是些頗淒涼的話也不一定但請聽聽我的心聲妳比我早睡沒關係只要幫我留點晚飯就好我總是和小狗波吉兩人把昨天剩下來的咖哩微波來吃實在太淒慘了啊妳忘了也沒關係連工作也做不好的我是很努力的用我自己的方法就這麼樣努力著要是變成像爸爸那樣的話是不行的唷妳偷偷對孩子說（我可是知道的喔！）但妳吃飽飯就睡睡起來就看看綜藝節目再睡要不就是和鄰居串串門子聊完八卦再睡妳晚上還真能睡得著覺啊沒什麼用的減肥沒什麼用的體重計真的想變瘦的話別吃那麼多不就好了還有那個啊別老是用電話購物好歹出門買個東西動動身體吧雖然我們各自有所不滿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能和妳成為一家人真好然後今天我也為了守護你們的笑容到「工作」這個戰場上去右手拿著定期票左手拿著廚餘人們說我這樣好悲哀但我有我的幸福我發誓為了你們的幸福我死都願意只有這點請妳務必要相信我是真心的雖然在世上無法活得盡如人意即使活得有些憋腳我還是拚命地生活著在我死後不知那一天在你們為了什麼而稍稍感到困擾的時候只要能輕輕想起我我就很幸福了吧加油加油加油啊大家加油加油加油啊大家…加油！”
这就是日本人的情书，是在柴米油盐中翻滚过之后，平静面对琐屑，收拾自己，然后眼中有光的存在，这比起文学性的语言游戏更有力量，也非常有大和民族的隐忍气质。
四．情书的作用
情书的作用就是它没有太大作用，除了对恋爱事业有一定的贡献之外，也没有其他作用。对于恋爱事业的贡献也大体仅限于文科生。对于文科生来说，情书或许还能戳到某些点，什么匪报也永以为好啊，什么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类的，对于理科生，大概就是一副“なんでやねん”（搞什么*啊）的感觉，对他们来说，情书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而且你们弯弯绕绕写了那么多，他们一句话就解决了，根本无法理解。
说到这又想到了初一时候，我迷海子，买了一本辞海厚的海子诗全集，作为理科生的我爸也翻了几页，他唯一记得是一句“泪水打湿了鸽子的后脑勺”，这后来成为了他嘲笑我很多年的梗之一。
但情书这东西，和日记是一样的，留下来的是一种回忆，从少年的玫瑰色眼睛中所看到的世界，ドキドキ的心情，投影在情书里，也总是错落有致的。情书不过是，个人史的长河中，一小片简牍，一小块帛书，一串心情的化石，但若是留存，也总是令人感念的。
五．我是绝对不会教大家写分手信的
这种缺德事我是不会做的。大家也不要随意尝试，万不得已了要记得温柔敦厚。
放两则《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里的唐代《放妻书》给参考。
“一、某李甲谨立放妻书。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妻则一言十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二、盖以伉俪情深，语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生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坟下，三载结缘，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聚会二亲，以求一别，所有物色书之。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械恐舍结，更莫相谈。千万永辞，布施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累晕的君君